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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费时代的小美人鱼nbsp醉鹅



今天任性一把,晒一篇自己写的短篇小说。最早受朋友鼓励,想写一篇舞台剧,没想到这篇文章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半之久,因为我希望每个童话原型都能承载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所以写起来特别纠结。再后来就开始学葡萄酒了,再后来就创业了,再后来再没这么用心写过东西啦:P一个垂垂将死的巫婆我预测了事情的结果,却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如果她拒绝接受她的命运,如果她宁愿选择万箭穿心,那她必须承受真实的危险。黑暗很诱人,而她堕落得很有分寸。一个海洋里尊贵的公主,竟因为拥有了一无所有的鱼才有的魔障,吃下了不属于海洋的锥形物。她说她厌烦了做一条拥有一切的鱼,说她的未来和她的帽子一样一目了然。她还说禁忌赐予她害怕,也赐予她想要冲破它的欲望。殊不知那唯一的禁忌本是保护她所有生活的源泉!她不惜破坏游戏规则,为的只是满足自己一时的贪嗔痴,亢龙有悔。血珊瑚变色之时,公主不再是和海洋是融为一体的存在。她和水不再亲近,再也汲取不到水中的氧气,再也读不懂鱼族的图腾。为了破解这个诅咒,公主必须上岸,找到一种和另一个生命重新融合的途径。人类发明了很多种途径,其中效果最猛,最能在短期之内达到的就是男女之情。可我听说,在心念芜杂的末法时代,它比祖母绿更珍贵,比白蝶贝更稀奇。相反,人们发明出很多替代品,药物、狂欢、和性高潮也可以获得短暂的融合。公主的相貌在岸下依旧顾盼生辉,但在岸上只会被看成为平庸的产物。在岸上,公主的声音会依旧琳琅,但琳琅中的美妙信息将会遗失在污浊的空气媒介中。公主将从一个寻常人家的床靠上醒来。她的父亲将会是小业务员,母亲是一家家常菜餐馆的老板。哦,千万不要把“寻常”二字童话化,那不过意味着对人世间所有罪恶、诱惑、和情感拥有同等的背负机会。不过,公主会拥有一件岸上非常珍视的物件——一双举世无双的人腿。我的法力会守护着她,让她获得岸上呼吸的能力,若她在我谢世之前无法找到它,她将化作泡沫。一条刚上岸的小美人鱼用双腿走路的感觉好奇妙!没有鱼尾华美,却比它铿锵,没有鱼尾随心,却比它所欲。感受着自己的重量,我可以很轻轻地、轻轻的垫着脚尖走;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甩着手臂、毫无章法的跨步走;也可以谨慎地依照脚下的石头格子,根据格子的颜色或形状跳着走;还可以认真聆听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中归纳出美丽的韵律,踏着节奏走!后来,我还注意到挑着担子的人沉重而敦实的步伐,仿佛他把生活的所有动力都注入了双腿;我注意到了穿着高跟鞋的摩登女子错落有致的步伐,仿佛比晃动的乳房更加诱惑和生动;我注意到了老人缓慢而褴褛的步伐,仿佛在诉说着一生的艰辛。还有,还有!有天我走进了一个剧场,台上的女孩在跳舞,仿佛她是急湍中的一株海草。舞步太快,我跟不上、看不清,却也能够理解女孩在急湍中的呼喊!一颗泪珠挂在眼眶落不下来,几重节奏落在胸腔里打上了烙印,冥冥中指出了方向。人间的乐趣实在太多,让我简直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我要找到爱情。可在哪里才能找到呢?人们说,纯洁的爱情不会出现于人来人往的商场。人们还说,轰轰烈烈的爱情不会出现于休假的海滩上。人们更说,相濡以沫的爱情不会出现于有皮座椅子的车里。那一个没有广告牌的车站,会不会是理想场所?我要用7分钟的时间急忙跑到车站,本来想赶上那班回家的公共汽车,却在上车时撞上一个头发乱篷篷、鞋子破了一个洞的英俊男人,他的可乐泼了我一身。他向我道歉,我佯装生气,却给了他一个赔不是的机会。后来,我会发现,他并非空有其表,他能用一只笔向我展现别人的故事。从他的文字中,我居然能够对许多别人的欢乐与痛感同身受。他的笔让纷乱杂扰的人间炊烟有了意义,让在风中吹动的向日葵叶子富有激情。他叫我小瑜。他说我虽然不漂亮,却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不漂亮,我不曾知道这样的评价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早已习惯鱼类看我时的屏气凝神。我曾站在不胜寒的高峰上,却无法坐在一枚大头针上。但我想我是不在意的,因为他说他爱我。在他给我写的情书里,把我比作贝壳,我的心比作贝壳里的珍珠。后来我知道,他是某个杂志的小编辑,平时靠编些都市里男女间经常发生的故事谋生。他住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鲜有不带异味的袜子,为了买不起空调而发愁。夏天的确很热。我曾努力感受衣物与皮肤之间的粘滞湿热,腻得连一口一口的呼吸都化不开。我曾等待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胸口流到肚腩的褶皱里。我曾惊奇于所有指尖欢愉、连心痛楚。我曾醉心于日月之美、四季之盛。我曾任由雨点滴落手掌,朝阳温暖脸庞。久而久之,感官体验竟失去了它们的魔力,化身为路边无关痛痒的小石子或内衣里扎人的涤纶标签。这样也好,我把全部精力都转移到维护我们的爱情。我善于从他闪动的眼睑中看出他今天是否被人拒绝,我当收银员贴补家用,我帮他洗净衣服上的污渍。那钢笔印迹如同庸俗的细节,要搓掉可真不容易!为了能让他继续使用他的笔,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甚至参加了美腿选秀,如果赢了,丰腴的奖金将带给我们幸福。他后来离开了我。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痛哭流涕,让我原谅他,让我理解他的身不由己。我推开他,皮肤平静,五脏在激烈抖动。若那个女人能够为他提供更好的机会实现他当作家的梦想,他就不该为我耽误前程。一个浪漫的世俗家小瑜是个好姑娘。她是唯一一个在我落魄时仍然接纳我的人。是她教给我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可后来,我不得不离开了她。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音讯。我愧对她。我把这愧疚写成了文字,这文字变成了畅销小说,恐怕是对她最好的谢罪方式。小说的名字叫《我在车站捡了个美腿美女》。当然,小瑜并不是美女,但她在我心中是最美的。取艳俗的小说名字有着多少不得为之,名字背后又有着多少我对小瑜最神圣的再度想象。在文学的逻辑之下,我们因贫穷而爱,而又因爱成全了彼此最终的分道扬镳。呀,因贫穷而爱,这简直超出了世人的想象!然而,世人已经厌倦了用千元大餐换来的在昏暗灯光下的做作暧昧,也厌倦了两魂相依浪淘尽路断梦断的过时史诗。这些都已经沦为了文化产业中的低等货。世人需要新的关于爱情的传说与光环——一种吭哧、吭哧的态度,一种试图挤出铝制管内挤出最后一抹廉价牙膏的努力,一种从卑微生活中磨淬出来的浪漫。他们对这样一种意象如此如饥似渴,以至于他们忘记了,格格不入的小瑜只能作为“他者”存在而获得价值。然而,在我和小瑜之间,那却是真实发生过的!难道不是吗!之后我所交往过的哪一个女人,哪个能像小瑜那样,能够因为我送她的一把鸭头伞,而欢欣鼓舞,获得最深沉的幸福与悸动?哪一个能让自己相信世上最好吃的食物是土豆?哪一个又可以自豪于自己大衣上的补丁?这些细节,简直令读者们如痴如狂!这些细节,简直令读者相信了贫穷的与众不同!可惜我与众相同。我怕我是太空里的一根毫毛。我害怕十年后一觉醒来,我依然只是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枕边躺着一个做收银员的平凡妇人。当然,也许事情会有变化。但变化更可怕。万一事情变得更糟怎么办?我宁愿是坐在大屏幕前对着悲欢离合痛哭流涕,也不愿去承担悲欢离合的真实风险。我宁愿想要什么,就有九分把握得到什么。而我,去把所有因不确定性而搅起的情感去写成文字,因为我毕竟是会写字的。真实中的十年之后,我在健身房里。我连字都不想写了,因为我已学会把所有愤怒、所有感怀伤时都用体力方式发泄出去,同时还能获得姣好的身形。同时,我还学会了品玩诗词茶香的氤氲和琴弦六律之间的清微淡远,岂是人情冷暖的俗世情怀堪比的。和小瑜之间的故事只是我的过去。我的过去是一场故事,具有希腊悲剧动人的美,我为此动容,并从中获得了一份人生阅历,一份对纯真年代的向往,和一份小说。一个坐在宾利车里的男人今天难得路过菜市场。我让司机开得慢点,打开车窗透口气。很久没有看到鲜鱼水菜的活色生香了,此番白烟氤氲的小摊子有时比自称曼哈顿名媛的声色犬马要更勾人一些。然而,穿梭于鱼贩子和运货小车之间的一个女人,竟让我看出了神。这个女人,她左顾右盼,仿佛在惊奇于身边的每一个瞬间。那曼妙、高贵、又生机勃勃的步伐,简直是在第一次用上双腿。二十年前,我在眉山,在洗天浴的地方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黝黑的湿发粘在水面一样的皮肤上。她回头看我一眼,便灼伤了我的眼睛。从此,我对某种事物充满了敬畏和清醒。从此不再把小人物的廉价勾当放在眼里,该牺牲他们的时候,会让他们死得痛快一些。我不是审判官,却知道罪犯的面孔。我出手稳准狠,但对待美之事物柔情万丈。这么多年,接近污垢的经历多了,自己也觉得面容丑陋了。无论闲暇时花多长时间在桃山时代风格的茶室里,也无法弥补。我已知道,她的存在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种恶毒的反射。她的存在本身对平庸就是一种伤害。然而她的长相实在是太过平庸。正因如此,无人会意识到在她平庸外貌下的瑰宝。她会因此受到很多伤。当然,她若有世人皆知的漂亮色相,恐怕只会加速她的毁坏。然而,坐在车里的我,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叹惋于多少年后的她,进化为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许我现在正在目睹的,在她跨出下一步之前,正是她人生的顶峰。当然,我也可以去打扰她的人生,妄想自己做她的救世主。但我又怎受得了不去占有她呢?我连自己的业力都抗拒不过,又怎么渡她?过于自知而无信念者真令人无精打采。不如让别人来做她命运的齿轮。我本也不干净,现如今连脏手的动力都没有了。不愧是有多年默契的老司机。他踩了油门。一颗实事求是的螺丝钉在参加美腿选秀的时候,小瑜落选了。我为小瑜非常打抱不平——那帮子只想着眼前利益的裁判,太不实事求是了!要说小瑜长了世上最美的腿也不为过。小腿的比例占了身高的将近四分之一。小腿肚与脚踝粗细之差将近18公分。且不说大腿整体浑圆结实,内侧又极其光滑细软。有鱼肚白的肤色,又有古铜色的光泽。办了这么多届选秀比赛,见过多少条抽过脂的、脱过毛的、漂过白的,接过骨的,就是没见过这样的腿。小瑜的腿太不平凡了,可是她的脸实在是太平凡了,离丑简直一步之遥。我让她赶快去整容。我和她说,这可比小腿的接骨手术要简单多啦。接骨手术,可是要把人的下肢骨横向截断,然后将断开的腿骨用钢钉固定在腿外的不锈钢延长器上,以每天1毫米的速度把两部分骨头向相反的方向纵向牵拉,在慢性牵拉的刺激下,大量成骨细胞分裂增殖,并向骨组织转化,新骨填补断裂处的缝隙的!整容手术相对要简单很多,包括削骨这样的大动作,术后两个礼拜就可以见人了。我和小瑜说,到时候,什么不是你的!不要说这个狗屁美腿选秀,就说那些给选秀买单的老板们,还有老板的老板们,可不是都要许诺给你最优质的生活!到时候,你下半生用的是有芳香喷雾的马桶,含银的纳米微粒制作的床垫,那可是能一觉睡到天亮的!小瑜不愿意。她说,她相信自己的独特性,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某种世人忽略的价值。如果不能靠腿,她就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一点一滴,以自己的方式赢取自己想要的。若还是不能,她便做一个殉道者,以悲剧收场,警醒世人。我打了个踉跄。听到这样古老的价值观,似乎还是上个纪元的事情。我把小瑜领到落地窗前,我让她往下看引擎呜呜的城市,我让她像欣赏一幅名画一样去欣赏这个庞大的有机体。看到它因信息的新陈代谢而忽闪忽暗了吗?看到它鱼目混杂中的井井有条了吗?看到光怪陆离的广告牌背后交织了多少蝼蚁梦想吗?摸到它经络的人现在都在那座尖顶建筑里吃白松露呢!找到它任督二脉的人正在那座五角形状的大厦里决定它的爪牙伸向何处呢!当然,还有那些因为命运不公、头脑有限、多愁善感而对它抱有自私的敌意的,正在被它奴役着干苦活呢!任何人都无法独立于它的体系;那些试图改变它的被它吸去了骨髓,野心被消化,妄想被排泄。它只会变得更兼收并蓄无所不及。一代又一代人以形形色色的方式活着,又以林林总总的原因死去。颠倒梦想化为钢筋混凝土,易朽肉身化入泥土。最终,只有它活着。哈,小瑜想以自己的存在来挑战这里的秩序?那不是看多了变相的尼采,就是看多了变相的成功学!她投机取巧的心态会被报复,她那颗脆弱的小心脏会被人践踏得血肉模糊。她若受不了,也大可自杀。小瑜大可以从这里跳下,而她直线坠落的身体溅起的水花无非是几则烂俗的新闻条目,“选秀女子不堪生活重负自杀“”自杀事件揭露选秀丑闻“,”是谁杀死了青春女子?重新反思社会价值取向”睡眼朦胧的人们在地铁上翻报纸时若有似无地摇摇头,吃炸鸡的人们用油沥沥的手指点击鼠标转发新闻。我们的选秀活动会发表隔靴搔痒的声明,也会因此获得更多可望不可及的名声,明年来参选的人只会更多!就算被喝令停办了,另起炉灶只争分秒。在美好的上个纪元,殉道呀,奉献呀,多少还有花是花、石是石的可控影响。在今天,谁又会错过此类故事的商业价值?谁又肯丧失一顿关于沉重反思的大餐,这可是当下时髦的情怀,不可多得呢!小瑜听我唠叨完这好长一段,发了好一阵呆,就径直向我告辞了。我顿时罪恶感横生。我分明是好心告诉她真相。我分明是不想让她重蹈我的覆辙。这世上,有多少人靠着集体营造的幻觉而维持生活的动力,为了一点被簇拥的快感,为了自己的名字被嵌在低调的银框里,然后呢?十年后当另一群相同质地的货色粉墨登场之时,之前的苍蝇嗅着别处的肉臭飞走了,名字也被磨砂蹭掉了。当然,也有像小瑜这样的,纯真的懵懂铸造了更深的幻象,以为自己的成功或牺牲能扭转这个世界的逻辑,其实都逃不出手掌心!荤腥名利也好,钓名沽誉也好,半斤八两!说真的,有人要嘲笑我对纳米技术床垫的向往,可那比五六人、甚至五六千人投来的炙热的向往眼神要实在得多!我只是不想像那些温柔的居高临下的统治阶级一样,让小瑜葆有对于天然、勤劳、德性的幼稚理解,让她身陷别人设下的囹圄,不越界,不抢夺资源,被人欺负,帮人数钱,最后获得了铝制的奖章。当年我也获得过几枚,因为我勤劳勇敢,我拾金不昧,我有血有肉。后来,给我奖章的人抢走了我的血肉。我顿时觉得罪恶感横生。一个拿着手术刀的阶级斗争家小瑜实在是个很特殊的姑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天真,我是说天真的姑娘。尤其是在我们的顾客中间。那些顾客大多数都不明白整形的意义,只是想活得更好,嫁得更好——要通过更高的鼻梁得到了男人垂涎欲滴的眼神,又要通过削过的脸庞得到他们忠贞不渝的心。就算整成了仙女,却改变不了她们为了一个包争风吃醋所扭曲的面部肌肉。无非是想从弱势群体变成既得利益者。谁也没想过改变游戏规则。但那些女人是我美妙的棋子。那些曾经什么都没有的女人,得到姣好面容之后,流露出丧心病狂的贪欲,急不可耐地闯入美女市场,杀他个血雨腥风。她们抢夺天然美女的特权,趁着自己卖相好的时候,把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钓得垂涎三尺、骗得晕头转向。这打乱原有资源分配的新起之军触犯了很多人。那些人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些嫌恶的话,想给整容带上道德枷锁。看着人们被触及底线后的小丑样,看着男人们因为好色被骗得人财两空,我高兴啊。多做一次手术,就多对这个世界开一次玩笑。用人性的逻辑惩罚人性,远比从政治正确的路径上争取平等要快捷得多。而小瑜却是为了一些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隐情。在这方面我从来没看错过。小瑜说她用了一年的时间,赚到了足够多的手术费。她要了全套整容,开眼角,磨下颌角,打瘦脸针,垫鼻子,垫下巴。交钱的时候,她用的全都是现金。眼神里全都是笃定,不沾一丝红尘里因为利益牵绊而左右为难的不安全感。仿佛是在一个角色里呆累了,想换张脸来换个角度理解这个世界。在执行手术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在雕琢一个最完美的棋子。不,她不是我的棋子,她是我的战士。我的工作是神圣的,因为我在为这个世界的平等做出贡献——曾几何时人们为了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而造反,如今人们因为“五官轮廓宁有种乎”而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痛恨眼睛的大小能够决定一个女人所遭遇的人情冷暖。我痛恨的,是美和资本之间恶贯满盈的联姻。我要彻底摧毁关于美的阶级意识。天赋美丽,人赋美权,我要让美彻底摆脱资本云集的审美经济,成为独立不改周行不殆的存在。这是一次伟大的观念革命,而我是新时代的陈胜吴广。但千万不要误会我。我不光厌恶光鲜的皮下所掩盖的丑恶,我也痛恨杂草丛生的皮所遮蔽的易朽的纯净——朝圣平庸长相下的清心寡欲,如同怀念文革中的廉洁,阳痿男友的忠贞。但最令人难堪的,莫过于那些以为自己丑就有道德通行证,就有权力说美丽很肤浅的人。这些陈词滥调只是另一种体系中的货币,对美的威胁要甚于那些绿色钞票。所以我会用手术刀让这些最聒噪的人变得美丽,让她们获得资本,让她们被应接不暇的恩惠所收买,让她们享受肤浅的浮华,让她们亲眼看到自己所深信的道义被砸成破铜烂铁。我要加速易朽事物的腐坏,这样,真善美的幼芽才得以生长于废墟之上。小瑜是这样一个幼芽吗?我轻轻地剪开她的眼角。只要她的天真不把她带入歧途,她将是为数不多能打入紫禁城的起义军,又难得不为酒池肉林所惑,定能在万众瞩目的中心,展现皮囊本来的意义。它本该是件艺术品,不受任何人性玷污。可惜,我的职业生涯不久之后因为自身健康原因被迫终止。世界的表象在我的大脑中分崩离析,每一个塌鼻梁都变成了敌人,每一双罗圈腿都是需要修葺的工程。在我做爱的时候,我会蒙住妻子的脸。在一个没有童话也没有谎言的世界里,人脸比骷髅要可怖。骷髅含有太多诗意的想象。至于小瑜,她在全脸包扎着医院,医院拆线。一个走在独木桥上的男人第一次在饭局上见到小瑜,我就发誓要追到她。她简直就是大学时代的梦中情人G。鼻翼的曲线,凌乱的头发,湿润的眼睛,构成了她那种天然、不加修饰的美。况且,她还拥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美腿。可惜后来她背叛了我。她还是像无数其他女人那样背叛了我。我混了这么久,这么难,就希望有个漂亮的老婆。我为什么不可以!该死,颈椎又痛了一下。我疯狂地追她,就像我当年追G一样。哦不对,当年我还是一个无名小卒,还是一个以为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可以获得认可的蠢货。以为是一个通过写情书、弹吉他、秀才情、端茶送水可以接近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的蠢货。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脚下不可测的深渊的呀!只是被前方的一团光迷惑,就情不自禁跳起笨拙的舞来。到头来,那团光只不过是字红画绿的胶皮海报的反射。你懂什么叫做万丈深渊吗?你跌入过万丈深渊吗?我当年如果差两分,现在也许正在阳平村卖菜。我现在若穿上有涤龙成分的衣服,皮肤便会感到疼痛。大约是从那时起,我变得格外怕痛。别人手上的电子设备,别人贴身的不菲衣料,别人高深莫测的谈笑风生。所看到的都是A4纸划过眼球,所听到的都是针扎入耳鼓膜,所尝到的都是沸腾开水烫着舌尖。别人的一句询问最痛,尽管我总是会云淡风轻地将手搭在一边,说家里的事不足挂齿。那是我观摩低调的官宦子弟的形态举止所学习到的。后来,我曾尝试过为自己的贫寒正义凛然,可惜这类麻药效力不够,不久后类似脆骨症的疼痛又再次浮出水面。我还尝试过折磨自我献身理想,却找不到目睹我悲情的别人和上帝。再后来,我还是回归了老牌止痛剂,有的是刚刚拆掉包装时的塑料味,有的是国贸三期大堂里的香精味,有的要昂贵一些,是路虎的味道,自然效果也更好一些,有的只用过一次便成了绝版,是我还乡时为父母新盖小楼的漆墙味。面对领导和客户,嘴要咧得格外大,嘴角一把刀子割过,身子要弯得格外深,腰椎上一个车轮碾过。需要用效力强大的止痛剂才好。我想小瑜以前大概是没被这么追过,因为她到手的有点快。她为什么不能像当年G一样,在我帮她搬家忙完一天之后,把我急急打发回去呢?这样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价格都是连城的呀!难道我的资本已经多到可以在短时间内感动小瑜这样级别的程度了吗?那为何到手后竟会有失落?可是眼前这双腿,美丽得如此客观和不可一世,它藐视了一切个人性失落。我的个人爱好里,腿的妖和脸的纯是加分很多的项目,但最重要的莫过于皮肤的滑和汗的香。那细而不腻的肌理比野生骆马绒更服帖舒适,抚平了旧伤。那常年良好教养下不经意间留下的汗渍比奶油更香甜,缓解了隐痛。小瑜走在我身边,我便感到自己也走入了字红画绿的胶皮海报,融入了太平盛世。我是真正喜欢小瑜的,比以往任何女人都要喜欢,都要投资了更多。可惜后来她背叛了我,走的时候甚至不能说清理由。一个穿水晶鞋的女人看到又一个金融民工凑到小瑜面前极尽卖弄之能事,我便不识趣地凑上前去,每当金融民工云淡风轻地提及自己和某部级领导打球饮特供时,我便矫揉造作地笑出来,表示好厉害呀好厉害。这些借贷率极高、经常被人止损或止损别人的人,我通常没有兴趣作陪。嘴中恣意透露出的信息,分文不值。我只信表、鞋、和同行态度透露出来的身价。周旋于这个舞会要格外需要技巧。这里处处充斥着卖弄资本和姿色的女人。她们贫瘠走样地捏着水晶酒杯,穿着水晶鞋,谈笑风生。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早期建筑的草原风格被廉价模仿了,托马斯斯蒂芬才华横溢,但在基本论述方面不扎实,百老汇的戏剧都落伍了,黄金市场最近不景气,如何设置公司的期权,一家做能源技术的公司马上要上市。说话的人胸中丘壑三千,听话的人心中狼烟四起,递名片时还不会忘了写上私人号码。好一副分配社会生产资源的欣欣向荣之气,唯独没有人跳舞。舞池里只有用来助兴的走穴舞女,小瑜也曾是其中一份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穿水晶鞋的仪态要从容太多,因为我已经裹脚多年,那些女人哪里狠得下心。当然,被别人称赞时,一定要无辜地说,我天生脚就是这样小的呀。这个年头呀,有时流行贫贱出身,有时流行千金富养,卖点纷杂,但小脚永远不会过时,最好还能附上尺寸刚好的纯真性情和信息处理品鉴力。生下来没有家庭和相貌的姑娘,或者以降低标准穿布鞋,或者用心裹脚。这个年头呀,水晶鞋才是普世价值。男人们自然要去嘲笑女人短浅虚荣,笑音还未落,就像哈巴狗一样去追寻他们的水晶笔和水晶权杖去了。水晶的美不可抵抗,就算配有艰难和羞愧,那也是流光溢彩中的艰难和羞愧。在我的教导下,小瑜终于也穿上了水晶鞋。小瑜的脚格外大,所以她需要格外狠心。对于心怀仇恨的人来说,对自己狠心并非难事。仇恨生成渠道有很多种,最有力的莫过于对世界直欲燃烧的憧憬以最残忍的方式被辜负。自然有人要拎着刀冲上街,但那是毫无想象力与耐心的人才会做的。他们不懂什么叫伤害,他们只被本能的自我保护膝跳反应所驱使。我懂什么叫伤害。从小遭受的虐待并不算什么,可怜的是总相信自己天生高贵,南瓜马车招之即来,谁知这种产品早就在工业链条中被不断修缮点缀,成为了生态贵族们的座驾。可怜的是总相信自己舞姿优美,能以真诚态度打动舞会主人,谁知这种技能早就是边角料,用得好能够提升附加值,用不好的话,若被定性成舞女,那便永无翻身之日了。从小生活在灶炉旁边的我并没有打开天窗,只能低头在煤炭灰里捡豌豆,靠脑海里层峦叠嶂绵延不绝的念头度日。现实唯有接近我烂漫的想象才有价值。也许我对世界从来只有盲人摸象,可难道我的触觉和感知没有价值?世界若对我的憧憬视若敝履,世界若要摧毁我所依赖的梦幻,我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自己存在的重量放在水晶鞋上。大地将失去我独一无二的光脚印,留下的只有尖鞋跟踏过的一片褴褛。从这点来说,我和小瑜是同一类人,否则五年前我也不会把在街边哭成一滩泥的她捡回来。当时她那可怜样像极了曾经的我,一看就是一个在舞会上被乌合之众领走过的蠢女人。她的舞姿竟比我的还要优美。我让她离开了她那家做文艺演出的走穴小公司,靠关系让她进了正规的芭蕾舞团。她说她近两年才开始学芭蕾,哪里有人信。我想是她还没有掌握好卖“天生牌”的尺度。没关系,我通通来教。我教她如何改变自己粗俗的口音和有一说一的对话方式。教她如何管理自己头发的分叉和联系薄里的号码。教她如何做日餐一样的女人,轻,新鲜,贵。教她把自己嘴和腿都管好。我有完整的方法论,但又不似依照说明书装电灯泡那么简单。积累价值也是一门艺术,一步登天只是神话,处心积虑杠杆化才是常态。最重要的是懂得时机,在泡沫化之前全身而退。小瑜在我的杠杆里曾担任了重要角色。可我让她踩死那支蚂蚁的时候,她不愿意,又没有告诉我,最后蚂蚁到处抖搂她的过去,搞臭了她,后果不可逆。为了保证自己不受牵连,我只好忍痛放弃了她,选择了全身而退。我后来偶然见到了小瑜。她坐在铺满白色理石的大堂一隅,旁边是一株积尘的巨型植物,周围放着毫无平仄的轻音乐,仿佛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一个只睡有机棉床单的女人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面目可以去憎恶的中年男士。他的头型不规则,下巴缩到了脖子里面,名贵的西服被臃肿的身材拉扯着,脸上的肉为利益关系所累而像沙皮狗一样耷拉了下来,眼神同那用来做遮羞布的济世情怀一样浑浊。他开口的时候唾液裹在话头上,又腻又腥。他想让我为他的情人小瑜的芭蕾舞演出说点好话。真是难得,我所处的世界不经常与这样浑浊的人打交道。这些蜘蛛,吐着粘滞的丝,把多少无辜者捕获至那张快要过时的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网,在烟和酒的乌烟瘴气中腐蚀掉一个个年轻的肉体。背景廉价的小瑜,若不是因为这张网,怎么能担当今年的重头剧《海的女儿》主角。见到她第一眼,便明了她身上那拼搏的痕迹以及随之而来的烟火气和无力感。她本可以在旧品位的拥护下风生水起,而现在沦为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小丑,因为白光已经照进了溶洞里。新的秩序已经在建立,而我是新秩序的一部分。我的一句评语可以决定一个座位的票价和一个舞者的命运。但是,我并非艺术王国的暴君,而只是继承了先进文明评价体系的衣钵。这套体系是一个复杂晦涩的机器,好与不好不由任何寡头个人或暴力多数决定,而是由一套分析式程序去估算。自然,不是谁都能做这套分析程序的执行者,其鉴赏能力必须经由最精密的头脑与眼睛配以最无懈可击的家世与履历所锻造出。通过酒的香气指出来自勃艮第哪个村庄的能力,通过一砖一瓦知晓建筑时期的能力,通过触感区分有机棉与普通棉的能力,通过脚背的高度和形状看出舞者的资质,对我并没有那么难。剩下需要做的,便是站在合适的位置上接受并执行这个时代的标准了。在评判者与创造者之间,在观赏与跳舞之间,在睡有机棉床单和种有机棉庄稼之间,前者更具价值。坦诚说,小瑜是有天赋的。她具有超然的激情与敏感,能从足尖流泻出一种表达的力量。然而那种力量毫无修饰,像五岁孩童手中的画笔一样不受控制。她脚腕关节没有长年积累下来的韧性与灵活。她跳跃时腿的线条流畅,但空中转两圈后,竟没有准确落到五位上。小瑜对原剧本的理解也有问题。小美人鱼未上岸时的无忧无虑被小瑜诠释得有了苦涩味,而在在人类世界里走路疼痛的舞步反而太过轻佻,最后化为泡沫时的升华竟有癫狂气质。没有兼备古典学派特点和当代艺术风格,没有对原作品的精准诠释,只有原始恣意粗糙美感。如同街边摊,纵使再好吃,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还有小瑜的腿。不似芭蕾舞演员的腿,肌肉的线条如同被水流磨出实用形状的岩石,都是为了舞蹈动作而生。那是一双还未被艺术殿堂降服的双腿,处处的形态都流淌着肉欲,又不似马奈画笔下的奥林比亚那般堂而皇之,也不似安格尔画笔下的大宫女那般暧昧感性。那双过于符合完美世俗标准的腿,每抖动一下,每划出一个圈,都包含着欲说还休的媚态,侵犯了纯艺术的美。它破坏了身体与肉体之间的界限,它还要去征服什么?它要排解什么?我不知道。我暂且将其解释为不专业。我就此写了一篇评论,把小瑜描绘成一位漂亮的、然而心有余力过足的票友。自然,她那位面目可憎的情人的说情加重了我苛刻的笔锋,恐怕会让小瑜以后的路不好走。就算他是芭蕾艺术基金董事会的成员又如何,就算他因为我的差评而撤销捐赠,自然有更多附庸风雅的、拜倒在我的个人魅力下的人要挤进来。他也会因为撤资在业界抬不起头,而我对规则的谨守会为我赢来更多声誉。我不能理解小瑜的选择。世人,尤其是女人,为何不去努力,而要通过龌龊的交易去获取不属于她们的东西呢?她们四处渴求理解,却不能正确理解自己的位置。她们在一种无名期待中惶惶不可终日,却只能在有限的经验中误打误撞。轻易被汽车的皮质座椅所迷惑,被他人的一言一行引起内心骚动,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劳动工具,被在胸中乱窜又发泄不得的欲望所驱使,红着眼睛,为自己编篡无数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后,出卖掉自己所剩无几的被利用价值。可我也不能理解小瑜为何不像其他我不能理解的人一样,只构成我视线中无聊的剪影,剪影随无情的风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烂。她让我感到明确的厌恶,仿佛让高性能的合金表面沾上湿粘触角留下的分泌液,产生不和谐的尖叫。她身上一种未经雕琢的莫名之物侵犯到了我,如同很多年前二十张床垫下的那颗豌豆一样,让我整夜未眠。那莫名之物是一个滑溜溜的黑色生物,从角落里蹿过来舔我的腿。我想要将它一脚踢开,但那种被舔过的触感却作为阴影留了下来。但我该庆幸,我没有阴影。我出生在一片光明中,脸上常年挂着因现世生活餍足的优雅又不可侵犯的微笑,像跨国集团的恒温办公室。自懂事以来便被告知万事万物的最佳方式。弹钢琴没有用过错误的指法,没有养过品种不纯的狗。解题时一旦有了绕弯的思路便会马上被纠正。对待自我也有始终如一的理性。青春期间从来没有因为新发型垂下的一缕头发而感到举止潇洒,长大后没有付出过特殊努力而去进入某一个圈子。我这样就很好,难道不是?那些因为反复失败反复受伤中所沉积的河底淤泥是留给其他人的,那些蹒跚曲折的自我认知道路是留给其他人的,那些具有堕落可能性的心意阑珊是留给其他人的。我不需要在滥情恣意中与其他人打成一片,我不需要在粗鄙的共通体验中惺惺相惜。我不需要走完一个圈。终点是如此明晃晃的在我面前,不可能视而不见。直线之外的活法的所有好处,我已经通过艺术获得其升华后的精髓。我的心高高悬起,我的脚踏入了永远是同一条的河流。我这样就很好。通过精密的系统把握世界,通过对形式的把玩获得存在的依据,通过为别人判断价值来获得自身价值。我很高兴,因为我被镶嵌在了最重要的地方。因为我就是这样被需要着。至于小瑜,她已经是一个受损的机体。纵使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成为了我的阴影,也无法对我形成威胁。自从我的评论问世后,她从主流舞台上销声匿迹,偶尔听闻她在二线城市和三线城市里的介于二流与三流之间的剧场里担任角色。凭她的姿色,她会在蜘蛛洞里活得不错,我只是物归原主。一个看风景的男人看到自己的自传被放在畅销书书架上,紧挨着《王阳明:最神奇的心血——你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变得顺利,没有任何事情能再干扰你》,我抽出一本递给小瑜。后来,她真的读了,并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是我自己写的。她斩钉截铁充满恨意的眼神,让我第一次为她心动。我们的确找了一个很会煽情的写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写畅销书了,之前写过一本《我在车站捡了个美腿美女》,虽说题目俗入骨髓,文笔里有一种人尽可夫的谄媚,但又确实懂得如何把故事写得蛊惑人心。蛊惑人心,是我们很看重的能力,便花重金让他代笔了。当然,和这个作家签了保密协议,没有人知道。出书并非完全是我的意愿,而是最上面的。总是需要有人抛头露面,运用公众影响力来办事。以实业为背景的我们曾看不上这样的方式,但世界千变万化,毕竟已经进入了一场国际战事都最终转化为一次公关比拼的时代。一个奇怪的时代。汗毛已经褪去,手的流线感为鼠标而生,脑袋决定一个个扁平的屁股。肉身之间淡漠了,人们却对肉身之外信息所构造出来的世界有着狂热的情感。在播报员人工假花般精美的洪亮而急促的声线中,在比真实更摄魂的瞬间捕捉图片中,在滚动屏幕上有韵律的数字更替中,永无止息的专业化指手画脚中,人们构建了他们对世界的想象,又靠着条件反射式的刺激举步维艰地渡过当下。两分钟,一分钟,世纪大审判快要开始了,大选正在进行中,年度最大制作刚刚首映,凶手诉说悲惨人生经历。人们通过不同的终端将情感投射在这些为他们构建的影像上,他们便有了足够多的精神食量。曾经影像是现实的反射,现在影像推动现实。欢迎来到影像工厂。在这里,我们的工作重心就是制造有利于我们的影像,然后将其投射在每个人的人生列车上的窗户上。有些影像已经经过了年代检验,只需我们稍许加工,比如名校学子的长袍,杂志封面上千锤百炼过的曲线,孩子在草地上欢快地跑,鸟语花香中的泳池。有些影像的逻辑更晦涩一些,是我们为小众市场特别订制的产品,比如示威游行被武力打断,学者儒雅地擎着笔,非洲原始部落的舞蹈,圆桌会议上的不同肤色,当然,又怎么能少得了那一身红黄袈裟,那令我们的客户如痴如狂。客户欣喜地把这些影像拼凑在一起,纹在自己上,倒也并不关心风格是否统一。他们享受钢筋混泥土中出产的多元化,如同他们享受皮毛和素食的组合一样。从工业产品到宗教团体到媒体,工厂的爪牙无处不在。影像工厂把现实打个支离破碎,拿走工厂需要的,重新整合,进行繁复品味的剪辑和混搭,有时好莱坞叙事、有时英伦独立风,再在不同的时机下以不同的名义进行反复诠释,直到价值被完全开发,工厂再去整合新的影像。例如,同一个事件,一边做成反对权威支持民众的新闻,另一方面用此做筹码,帮助一方权贵制衡另一方权贵;或者用此做拨千金的四两,对事态发展进行有计划的推波助澜,生成另一个重大事件。最后再拿事件的边角料做几档娱乐新闻。在运作事件的过程中,利用一些人人皆知的普世道理如言论自由或一些当下时髦的国际化词汇等把影像贴上标签,素材没有重新采集,线头还未剪去,价值马上翻三翻。人们以为能通过参与来控制局势,其实工厂又通过他们的参与制造影像来控制人们。总有不可控因素,但工厂赢在概率。而这一次的自传,是毫无创意的类型产品——兜售梦想。自然是镶着金边的梦想,甚至是经过数据分析后、把受众群喜欢的词汇、他们喜欢的价值取向做成模型分析后小心谨慎描绘出的梦想,但还是梦想。自传当然大卖。倾时,我成为了新一代年轻人的教父。我的言行像病毒一样被扩散,我的名字被引经据典。买得起宝马的靠宝马消费梦,买不起宝马的靠我消费梦。怎么会?我的发家史清白,来自底层,这却是事实,并非工厂制造。事实没有被扭曲过多,并非没有发生过,只是没有发生在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这样的故事不可能成立。我并不来自这个世界。我曾属于的旧世界不是靠影像工厂精心而系统组建的。却要眼看着旧世界的残留物被打包,成了新世界的影像产品。我的旧世界是真正的风景构成的。靠屋檐下躲雨的声音,挑着担子、脚下是甩也甩不脱的泥泞,是第一次闻到少女乌发的悸动组成的。那时我不知道世界另一个角落的惊心动魄,却愿意为眼前一个笑容而活。天,一个笑容,是大眼睛失学儿童在简陋教室里的22号笑容,还是牙齿露出四分之一的沐浴在夕阳中的面容姣好女子的号笑?新世界的影像已经不知不觉和旧世界的混为一谈了。我记不清了。可我曾因此在根本上关心这个世界,生出了许多充满力量的梦。那是广阔的梦。无论是济世救人,还是探索浩瀚宇宙。并非我们现在没有做这些。我们的医药公司每天都在研发延长年轻度的秘方,我们的人工智能部门正在发明代替识别人类话语中的情感信息。然而梦消失了。人类终究会越来越好。身体越来越不死,精神在牢固生活形式的保护下越来越稳定,体制越来越健全,离群值越来越小,一切越来越可估,风险被控制。却与我无关了。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其他的消失到哪里去了呢?在懵懂的拼搏后,在流沙中抓住的颗粒却不是最早的。小女孩得到的棒棒糖并不是她最初遗失的那根。迈过了几多丘陵后,抵达了这片不毛之地。在不毛之地上,遇见了小瑜。第一次见到她时,是下雨天。她手里拎着的一袋橘子被迎面撞上的行人散落一地。她什么都没说,只有认真的表情,只是将橘子一个一个捡起,甚至那个快要滚落到阴沟里的。这在我们的影像库里都找不到,她这一副温暖柔和的皮囊,这尚有光泽的,这头发凌乱得好看的,没有度量过的尽兴表达,那一秒的永恒丧失在那一秒中。我和她一起回到了旧世界,醉生梦死了好长一段。然后我们约定好一起往下跳。是我失约了。是我看见了她为号悲情产品掉下眼泪。是我看见了快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幕和号产品的情节不谋而合。动力从深处一点点被抽走,每天都需要能量饮料。每天依然有大量的采访。一言一行,甚至一个表情动作都在被反复分析解释,早已没有藏身之处。还好,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在热曲丧心病狂地打着拍子往前冲的时候,我听见了遥远的时间溜走的声音。一个奇怪的世界。我已经成为了那个影像中的那个人。一个王子名副其实的公主也有,只是我对外部价值的欣赏很有限。得到了也是门面上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寻找赤子之心作为自己生活的稳定因素,在这个风险管理的触角无所不在的世界里。鲤鱼跳过了龙门,等待它的是一张无限的网。可是,她连鱼也不是,只是一只没有光泽的鱼眼睛。处于一个走下坡路的后时代不好过,大家都在被动的接受命运。还是放弃关于肝胆相照稀里哗啦的传说,接受公主吧。我们只能在有限性里生存。一个鱼眼睛终于要发生了。紊乱的梦境褪去,留下我在三十五层上。婆婆在呼唤,所以我走上街道。一身皮囊像一个布包,被一刀刀划了好多道口子,外面的东西进来,里面的东西出去。躲不过去,因为钻到了内核里。内核里只要有一点小小的脉搏,轻轻地跳一下,嘣,嘣,就有无数只手将它掐住。只要道路上有一个幼小的昆虫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稍微抬一下头,几十个巨型雪球就会从它身上碾过。这对面过来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如此不可一世。走在哪里,看见什么,都要离我远一点。赢了也是输,输了也是输。但是听见了远处的歌谣。不,是我离歌谣越来越远。是我越升越高。看到地面上一个边打接电话边吹泡泡的小女孩。漫不经心的化学药剂。但泡泡是美丽的。无论如何,我是一个美丽的泡泡。只要美丽,就有价值。升到了曾经刚刚安顿下来的三十五层。那是一套一尘不染的公寓,没有舍不得我。越升越高。越来越干燥。太阳接纳了我,在我身上撒上了七种颜色的花。我是海的女儿。太阳,我把空壳奉献给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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